作者的部分日记本。作者供图
姜文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导演,但他有一句台词,我非常不喜欢,那就是《邪不压正》里那句:“正经人谁写日记啊?”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,像被人怼头开了一枪——因为我就是喜欢写日记的人!
这份笔墨与岁月纠缠的游戏,已伴我近五十年,给我温暖与抚慰,实在不忍让它受此污名。
我写日记,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的,最初当然来自于老师布置的作业。我至今保持的“某年某月某日”“天气”“星期几”“写于何地”的书写习惯,就来自于小学语文老师杨守朴的教育。她说:“一辈子很长,许多事情都容易忘,用日记把它记下来,特别是那些幸福的有意义的事情。但愿你们都拥有值得铭记的一生!”
最初的日记内容,无非是上学、放学,家婆给了一分钱,李小红给了我一个糖,大姨父出差送来几本娃娃书之类。不会写的字都用拼音,每一篇不忘遵照老师的教导,结尾加一句回到主题的总结:“真是XX的一天啊!”大多数时间,“XX”都是“快乐”“有意义”之类的字眼,因为我觉得老师也许喜欢。
但生活并不总是“快乐”和“有意义”啊!比如孙明红用钢笔戳了我的手;我放学溜到河边,撕了本子折成船,放到小溪里,跟着它们跑到天黑;和几个男同学钻到秧田里,把泥糊在身上,晒干,然后一块一块地抠下来,说得上有啥意义?至于妈妈和爸爸永不结束的争吵;数学老师拿不及格的试卷敲我的头,说他用这么大的力气教猪都会比我考得好时,我并不快乐。
但这些,我都想记下来,只是不愿意给别人看。于是,我便有了两本日记,一本交作业,一本东躲西藏。我从那时起,就似乎有些明白,真正对我们有影响的,都是那些不便与人明言的人和事。
初中时,“不便与人言”的事越记越多,而“快乐”和“有意义”的作业日记越写越机械,无趣甚至多余,终于发展到不再写的地步。我寄希望于老师发现这种无心木讷的僵尸之作并不受人喜欢,也全无意义。
但语文老师张少云并不这么认为,她觉得我二十几天没交日记作业,是一种偷懒和叛逆行为,令人发指——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。张老师罚我把没写的日记,每一篇写三遍,20乘以3等于60,就算每篇40个字,对于14岁的我来说,也是件庞大的活儿。
其实只须把秘藏的那本日记交出来,就可以免了这份苦役,但我偏不。因为那上面记录的东西,让她看了的后果,显见会比写几千字更令我难受。现在想来,写得也无非就是些诸如挨了老妈的打,不服,想去少林寺学武报仇;与女同桌一起在教室吃饭聊人生,很开心;班主任堵在校门口,没收了我新小人书,我很不服之类。
但我坚决不想让任何人看!
那时的我,还没想到过“人生意义”之类的宏大题目,只觉得任何雄伟而远大的前途和人生故事,与我没多大关系。我只是凭着一种单纯的倾诉本能,把日常生活中不便与人分享的喜怒哀乐,都记录下来,像跟一个好朋友分享。
这个好朋友究竟是谁,我自己也说不清楚。它既无所不在地存在于周边的空气中,又无所不知地存在于我的脑海,高兴时与我同笑,悲伤时与我同哭,暴怒时抚我平静,沮丧时逗我发噱。它有时像是令我有好感的女生,有时是早已远行的外公,有时像一位不再有联系的知交,有时像是我今天出门后期待遇到的一个知心的人。
而多年以后,我才发现,那个好朋友,就是长大之后的自己。
几十年之后,翻开那些写在作业作、软面抄上面的稚拙文字,那些令人发笑的悲伤和令人落泪的欢喜,又跃然眼前。我甚至能回想起写下它们时,窗外的花是如何飞,鸟是如何叫,我的心是如何怦然而动的。那些曾以为跨不过的悲伤和迈不过的坎,那些以为永远都不会离开的人与事,都已悄然变成一声叹息和一串省略号。我才恍然惊觉,为何当年那些听起来平淡如水的歌谣,突然让自己泪流满面。
从小学三年级至今,我已写了满满一柜日记,堆在一起,接近我的身高。这是一份独属于自己的作品,写它的目的,不是为了成为一个“不正经”的人,正好相反,写它的目的,是不希望自己变得不堪。就像在积雪的大地上,看到自己的每一个脚印。虽然每一步都努力认真地希望它走得更直,但回头望去,却歪歪扭扭,七弯八拐。
我们的人生,何尝不是如此?走得正不正、好不好,不是自己说了算的,但我每天写下的那几百个字,至少表明自己曾经努力过。
光阴就像大海与沙漠,日记就像水和沙,一滴水、一粒沙,不足以装下我们的整个人生,但至少留下了一些小小化石,留给自己在许多人和事渐渐远去的时候,去回味,去欣喜,去叹息。
如果人生是一场宴饮,每一次回忆就是一次添酒回灯,只要回忆还在,宴席便没有散。这也许就是老年人都喜欢回忆往事的原因吧?
未来,我离开人世,这堆人生残渣,还真不好处置。让我亲手烧了它们吧?下不去手。1994年某个沮丧的夜里,我曾经想这么干,但刚刚点燃第一本,就痛悔不已。那是我烧的唯一一本日记,是1987年刚到重庆读书写的。我至今都在努力,想把那一本补齐,也写了许多文章,但终归如同想抓住风一样徒劳。再后来,想想,写日记本身,不也是这么一件事么?于是释然了。
我有朋友曾写过一个故事,讲一个音乐人想找到梦想中最好的音乐,但流浪一生,苦求无果,直至某日跌落悬崖。重伤弥留之际,突然耳边响起那段音乐,但苦于手边已无纸笔,于是蘸水将乐谱写在身边的石头上,看着乐谱由湿变干,慢慢消失,他也含笑闭上了眼睛……
我不知道我的这堆日记,会以怎样的方式与我告别?
但我希望那一天,我能够含笑感谢它,它证明了,这个世界,我来过!我度过了值得铭记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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